旧年荷事

温室里的玛茄

小的时候，乡间的小路尽头有一方小小的池塘。夏日里的时候，小孙女的姥爷总是喜欢带着她来到这里读书，迎着荷风习习，一字一句的教她朗诵：“江南可采莲，莲叶何田田。鱼戏莲叶间，鱼戏莲叶东，鱼戏莲叶西。”

晨读完之后，姥爷就会随手给一个命题，让小孙女自己写一篇小作文，作为附加的暑期作业。而自己则会坐在凉亭里静静地看着书，或是莫名的发发呆，带着几分倦意。

姥爷喜爱的诗句，大多数都是与江南有关，也常常爱提到旧乡的风景，有时候是曲院风荷，有的时候是流水人家，有的时候是杏花春雨，有时候是古镇初雪，她那时从未去过江南，却在一字一行里拼凑出了一个比烟雨还要温柔的地方，江南。

小孙女当时还小，只觉得姥爷大概是有些思乡了。毕竟，自从他下乡插队落户之后，茫茫数十年里只回去过一次，后来亲人也来到了繁华热闹的本地，再也没回去过了。

这样的静谧，大概能维持到快要到午饭的时间，就会被远远就能听到的姥姥嘹亮的大嗓门而打断。

姥姥总会喜滋滋的分享今日菜市的见闻。或是，买到了小孙女最喜欢吃的螃蟹或是烧鸭，还有哪家档子菜肉更新鲜，那家店里讨价还价后又便宜了几块钱。 这个时候，姥爷总是会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，收起书本，有一搭没一搭地也符合上几句，书香墨韵总是瞬间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，而小孙女拉着他们倆一人一只手，笑眯眯地仰着脸看着他们，偶尔也跟着几句童言无忌。

这样子，仿佛也是其乐融融，一场春秋，斑驳了记忆，一念无明，俗世里相守，只待时光催人老。

可是他们之间不是总是如此和谐共处的。 他们之间的开始，是一场事与愿违的意外。也许若不是有了小孙女妈妈的存在，姥爷可能早就回到了心心念念之中的江南，不是只在农场里默默无闻的教了一辈子的书，每天对着泥土与鸡鸭。

姥爷一开始不是没有犹豫过的。但是姥姥是性格及其刚烈的女子，挺着大肚子，当晚就爬上了他教书的大楼天台，想要一跃而下。

他怕了。他妥协了。也不知道这么多年，他有没有过为了当年的决定而后悔。毕竟世事万千变化，有时只在一念之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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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开始磨合的极其艰难。姥爷带着几分书生傲气，姥姥生于农场，长于农场，更关心的是养鸡种菜。他们刚结婚的很多年里，经常一言不合，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，就会大打出手，弄的邻舍皆知。而姥姥就会红着眼睛，坐在村口的青石板凳前痛哭。或是两人都不煮饭不带孩子，无言躺在床上背靠背至天明，即使女儿们饿的嗷嗷大哭，也无动于衷。心头堵着一口气，仿佛谁先心软，谁就输了。但其实感情里，有时赢了却也还是输了。

几个女儿在平淡岁月里慢慢长大成人，而他的棱角仿佛也在这匆匆时光里，渐渐地被磨平了。终于的，他们很少再争吵。即使有争执，姥爷也只是将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看书。姥姥即使再想大闹一场，一个巴掌拍不响，也没辙。

大女儿后来在城里当上了妇产科医生，嫁了一个人，有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小孙女。但是由于童年的伤痕，她同样也处理不好亲子关系, 并因此与丈夫时不时地会发生冲突。

终于有一次，小孙女胡搅蛮缠闹着要吃个棒棒糖，耳朵被打出血整张脸肿成猪头之后，大女儿的丈夫，第一次说出了“ 离婚”两个字。

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，小孙女被送回了乡下。小孙女本来还有些伤心，以为自己被遗弃了。但是其实因祸得福，却是姥姥和姥爷，给了她一段温暖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。在乡下，她可以疯的像个男孩子一样，挖蝌蚪刨蚯蚓，不用厌烦下午放学后还要去上培训班，也不用担心说错一句话就会挨打。

她的姥爷姥姥，会满足她所有的愿望。

后来，小孙女去了外地念书了。起初的时候，她一周会给他们打一个电话，但渐渐地，她也开始忙碌奔波于自己自己在海岸另一边的生活，联系也慢慢地少了起来，一年更是难以相见一次。但是每次回去，她总会在姥姥姥爷家里住上一段时间，仿佛那些岁月里，他们从未分隔的太久，姥姥姥爷永远都不会老去。只要她转身，他们就一直都在。

小孙女大学的时候，有一天早上起来突然收到了噩耗。她那要强了一辈子的姥姥，就这么在一个深夜的睡梦之间，悄无声息地就走了。

虽然明明几个月前，小孙女回去探亲的时候，她还在阳台晒太阳笑呵呵的说着，自己即使要去，也要先看到小孙女结婚成家有自己小宝宝的那一天。

小孙女没有来得及赶上葬礼，但她听说葬礼上姥爷哭的很是伤心，一遍又一遍地亲着姥姥的嘴唇。痛失至亲，本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，但她心底上又隐隐约约了有了一丝欣慰，毕竟磕磕绊绊走过了一生，虽然，小孙女还是不懂老一辈的爱情，但姥姥这辈子，还是值得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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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此相思随尘去，荷风又叹旧年间。

小孙女没有想到的是，一个月之后，她妈妈突然打电话说她要紧急回老家一趟，家里出了些丑事，她得回去处理。要小孙女周末时不时回家看一眼，看家。

小孙女很是纳闷，软硬兼施之下，才问出来，原来姥爷和姥姥病重之时的陪床在一起了，家里的人都十分的震怒。陪床也来自于江南的一个小镇，细眉细眼，温柔似水。姥爷和她一见如故，还决定趁着腿脚还利索，和她回江南住上一段时间。

听起来仿佛有些荒唐。

但是姥爷却是铁了心打定主意，无论家人如何劝说，就是不为所动。几场狗血之后，女儿们还是妥协，由他去了。也许他一生所求，只为了再看一眼魂牵梦萦的江南里，那些错过了的风景。

这样的选择，的确无可厚非。

只是这些年的相守相厌时光，眨眼之间，就这样如风散去，从此查无此爱，一切爱恨情仇，静静埋藏于江南烟雨中。

白头偕老，不过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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